三千古

飞鸿踏雪泥

【千古】58

    有些事终究要面对,玄奘仰头望着夜空中残缺的月亮,做下决断。


    一房之隔的屋顶上,一人披星戴月,枕着手臂饮酒,看着满天繁星。烈酒麻痹了身躯,精神在杜康中得以舒缓。醉意缓缓蔓延,满腔的怒火凝结于胸,可面上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白泽习惯了这幅表情。


    院中蜿蜒的青石路上,一人提灯在微末光亮中慢慢前行。


    那人推开一道房门,白泽错身而过身手矫捷一跃翻入自己屋内。


    “玄奘法师,你找我?”五加进了门,随手把灯挂在门边。


    “嗯。”玄奘应了一声,此刻,他仍在犹豫。


    “当初贫僧与你于灵界相遇,以为你是灵界中人……”玄奘没了后续,却又意味深长。


    “啊,玄奘大师你说这件事啊,”五加察看了一眼房门是否关牢,“我是魔界中的妖啦!”五加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身份于他而言,不算什么。


    玄奘正站在一个柜子面前,伸出的手停住了,背对着五加,声音仿佛都产生了几分不同,他听见自己说,“哦。贫僧无意中看到了白䓘的记载,书上说,越是对幼崽越是有吸引力,饮了对幼崽有好处。”果然,玄奘,你在抱什么侥幸?


    “原来如此,对魔界的妖也有效么。”五加恍然大悟,怪不得白日里,他无法抵抗白䓘的诱惑。


    “玄奘法师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讲这个吗?”


    “不,我想说……”玄奘顿住,如果告诉了五加,五加不会告知白泽么?如果告诉了五加,五加承受得住真相么?玄奘确实迟疑了。


    “?”五加不解地歪歪头。


    “我是说,”玄奘收回手,转身严肃地对五加说道,“你还记得,贫僧与白泽曾有意培养你的判断力和大局观吗?”


    “记得。”五加烦恼地抓了抓头,当时很是难熬。学医都没这么痛苦。


    “若有一日……”玄奘有些担忧,神情更是莫测“……需得你自己做出选择与判断。”


    “啊?”五加他不理解,还很苦恼,“有你和白泽在,怎么会要我来?”两个有智慧的人不做这个,要为难医者,太强人所难了吧。


    “咱们三人,就算在妖界,也所向披靡,大不了回中原,实在不行就回灵界好了。”五加乐观地说着。


    大不了回灵界。玄奘心中重复,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玄奘深深地看了五加一眼,把五加都瞅得发毛了,他说,“听贫僧念一段经吧。”


    玄奘掏出木鱼,握着犍稚,肃穆,“笃——笃——”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木鱼声伴随着玄奘有韵律的诵经声,室内一时安静平和。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须菩提。若菩萨以满恒河沙等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复有人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


    而另一处,白泽室内,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桌上的物什——那是白日里买来的五彩颜料和六块墨块。


    他手上拿着颠倒梦想,仔细擦拭,温柔地仿佛在抚摸恋人。


    「到了。」白泽手一挥,桌上的墨彩随之飞起,手中力量积蓄,打在上面,墨块与颜料融化彼此接近融合,白泽聚精会神,控制力量,逐渐炼化,右手握紧颠倒梦想,回手插入心脏,哪怕做过几次,有烈酒的麻醉,但白泽仍无法习惯,他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一下,如同被鱼叉钉死在地面的鱼,抑制不住地垂死挣扎。白泽奋力抑住身躯的抖动,血液喷洒而出,他控制血液飘流,与墨液融合,喉间的血涌进口腔,咬紧牙关。


    鼻腔涌进了血液,心脏无力地跳动着,白泽聚集一部分力量护住心脉。他不能死,死了一切就前功尽弃了,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维续与痛苦折磨中,上空飘摇的液体逐渐炼化。


    “……佛告须菩提,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当生如是心,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


    “咳咳……”白泽止不住咳嗽,他望了望窗外,窗外有星星吗?飘摇的液体殷红惊人,波动飞舞。


    “……须菩提,如来所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于是中无实无虚,是故如来说一切法,皆是佛法。须菩提,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


    疯狂的耳鸣声充斥脑海,眼前阵阵黑暗,白泽如同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将溺亡的人,苦苦挣扎。


    “……须菩提,菩萨亦如是,若作是言,我当灭度无量众生,则不名菩萨。何以故?须菩提,实无有法名为菩萨。是故佛说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


    白泽咬破舌尖,清醒几分,他不能昏倒。


    “……如来说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须菩提,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如来说名真是菩萨……”


    意识混乱的白泽,忍不住的恨怼与怨忿,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吗?好痛苦…好痛苦……


    “……佛告须菩提。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颠倒梦想发出亮光,猛烈吸收白泽的质疑与怨恨,白泽随之清醒了几分,「谢谢你,颠倒梦想……」


    “……须菩提。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白泽看了看时漏,已经过去近一个时辰。抬头凝视着那团液体。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大量的失血,让白泽脸色苍白,嘴唇早已失了血色,全身冷意泛滥。


    “好了。”玄奘放下犍稚,“这经到这就念完了。”


    “这是什么经?如同对话一般。”玄奘垂眸,“《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名《金刚经》。”


    “天色不早了,”玄奘似是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你该回去了。记住贫僧对你所说的话。”他尽力想提示五加。


    “?”五加茫然。


    “你该回去了。”这一句不复温和。


    “哦,”五加起身,告别玄奘,提起来时的灯,关上门,沿着来时的青石路,独自走回去。


    他经过白泽房间,看了一眼,里面黑峻峻的,什么也看不见,“许是熄灯歇息了吧,毕竟都这个时辰了。”五加自言自语,抬起停下的脚步,往自己房间走去。


    那再一次亮起的颠倒梦想,五加视若无睹。白泽早已在自己房间做下阵法,隔绝声音、气味、光亮。


    玄奘站在柜前,拿出那个木盒,里头放着一本书籍——《妖界沉浮录》,右下角写着作者署名:玄者。


    他拿出书本,这是前日翻找食谱时无意中牵带掉下的一本书,正在他要放回时,看见了作者名字,目光便再也无法收回,手也不自觉握紧,于是,他借了出来,当日便尽读一遍,书中内容,令他大骇不已。


    其他人或许会当作小说杂记——可他读过另一本《异经同录》,虽有偏颇,可事事属实,这是经过当事人确认的。


    再次翻开《妖界沉浮录》,他的手在颤抖,今日之事让他再次确认了书籍内容的真实性,哪怕仅有几分真,这彻骨的深邃黑暗也令他无法苟同。


    天地初分,世于混沌,日月无光,妖魔争皇;混沌初晓,不周撑天,九龙内蕴,气从转发。祭生灵而固龙脉,阴蛰伏而催龙气。人族崛三仇妖魔,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妖魔之战,巫妖之夺,妖,知其苦而难以拒。幸,天降俊得开妖界,抑异族,赐福祉,订盟誓,乃战止。

……人族狡诈恶徒,于盛煌三百余年,掳妖王之女,囚困曝晒十日而亡。王大怒,派大军争讨苗巫,妖苗之战再起。战火愈演愈烈,两界仇恨愈发刻骨。泽承天应运而生,辅妖皇,献泽图,智无双,功薄难尽,遂拜为国师。

……适逢战局颓势,国师领一幼童见妖王,指点战局,献计谏策,力挽狂澜。王尽信,祸埋于此。

……帝薨逝,国师入住王宫。妖界残破不堪,百姓苦不堪言,新任妖王恤其民,痛其心,仁德悲悯,欲休战谋和,休养生息。无奈主战妖族挑唆无目,战意叫嚣,又势堪王拟,妖王有心无力。

……宫有国师把持,朝有主战首兼政。王暗令乃下,欲寻谋士,破局控权。应者虽多却滥,难堪大任。王无奈何,恰时,得一谋士,名弋破墨。其多智善谋,不输国师。王忧其为国师戮,暗置他处。

……得良策,制国师,抗反臣,王遂得权当势。引得反臣不满,与国师合谋,发难于其胞弟,意图杀鸡儆猴。无奈,王不得已,杀胞弟幕僚而保全其身。王寒心,哀幼弟,恨难平。

……后遭逢磨牙之败,邙山大败,佞臣怒而匕现,与国师暗谋灼原之役,其丧心病狂,可见一斑。为歼敌得战功,罔顾妖族将士,设陷,火烧三百里烽灼之原,火炽燃十日十夜,屠戮二十余万妖苗,哀嚎遍野,毛骨悚然,阿鼻地狱;渐熄,焦土遍布,骸土难分,厉鬼肆虐,天昏地暗。

……灼原之役,震惊朝野,民怨沸腾,王知而惊惧后恨,露出破绽。国师原是早觉王另有谋士,暗查遍及,遂将此役嫁祸于谋士,逼杀弋破墨,断王之左臂。王不得已下令诛杀弋破墨,恸哭流涕,为国,为民,为将,为士;遂痛下决心,卧薪尝胆,握弋破墨遗策,封界门,止干戈,平乱臣,诛贼子。

妖界甫定,民生安乐。惟憾泽无证据,不堪绳之以法。后泽无影踪。


    这不过是寥寥数章,便触目惊心,后面还有裹挟在其间的桩桩件件,甚至还有章附录,记载了这段期间的一些事物,如云间客栈,如流丹纱等等。一字一句,句句血泪。


    “这——”玄奘看罢,冷汗惊出,“贫僧无法认同,贫僧无法接受!”书本不慎掉落在地。书中隐晦未提及国师本名,但不难推测此人便是——白泽!


    “怎会如此!怎可如此?!”书中所载,国师此人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这就是他最终没有选择给五加阅览的原因!这也是他昨日未能回答白泽问题的理由!


    一夜将尽,天际曦白。


    「终于,结束了。」白泽屋内喃喃,炼化了一夜的液体成了一小团,白泽拿出一只小琉璃瓶,「收。」液体极为温顺地流进小瓶中,白泽“啵”地一声塞住小木头塞。随即系在手腕,收于手心,拔出颠倒梦想,瘫倒在地,死了过去,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心脏处的拳头大小伤口在自身生之法则力量下缓缓愈合。白泽静静等待复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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