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古

飞鸿踏雪泥

【千古】54

    “砰砰”轻轻两声,示意屋内人。


    三人收声看向门口,五加与玄奘对视了一眼,五加起身去开门。


    “不知姑娘有何要事?”他看着门外粉衣侍女。


    侍女莞尔一笑,柔声细语,“绛绡大人在院外求见,故来通报一声。”


    五加猛的回头去看白泽,只见白泽平静地开口,“劳烦姑娘带人进入。”


    侍女应了声后告退。


    “你要见他吗?”五加有些紧张,他担心两人之间再爆发冲突。


    白泽思忖片刻,『不必了。』于是起身隐于屏风之后。


    玄奘不发表意见,只倒了三杯茶水。



    “卑职绛绡参见两位贵客。”论官衔没得比,但这两位是逍遥王表态的朋友,绛绡躬身行礼。


    五加吓了一跳,一天之内,这人对待态度天差地别。中午还打起来了,晚上就客客气气。下意识躲开了他的见礼。


    “绛绡大人,不必多礼。饮茶吧。”玄奘开口。


    绛绡站立,微笑着回绝:“多谢玄奘法师。不过在下只是前来传达吾主旨意,片刻即走,不便久留。”


    “不知逍遥王有何旨意?请讲。”玄奘礼貌问询。


    “吾主知国师大人喜好读书,痴迷古籍。府中珍藏亦有不少佛典孤本、医书卷帙。怕三位于府中无聊,可去文华阁参阅。”接着掏出一枚小令,递给玄奘。


    接着他又拿出一袋钱币,双手奉上,“如若国师大人想带领两位好友参观妖界,亦可。”


    “有劳。”玄奘接过小令和钱袋,“请替我们向逍遥王道谢。”


    “是。”绛绡看了两人一眼,又看了一眼屏风,朗声道,“国师大人不必躲闪卑职,府内严禁打斗。”


    “好了。话已带到,绛绡这就告辞了。”绛绡抱拳。


    “请。”五加礼节性地把人送至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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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泽从屏风后走出,三指端起一杯茶,慢慢品尝。


    “哎呀,感觉逍遥王真的好好,细致又贴心。”五加感慨道。


    “你怎样看?”玄奘问起老神在在饮茶的白泽。


    『唉,果真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呐。』白泽低头抿了一口茶水,苦涩中带有些许甜意,『当年的少年一错眼,便心细到这个程度,真是后生可畏。』


    五加:“?”


    “确实,”玄奘点头赞同,“看出我是僧人不难,却在短短的接触间得知五加是医者。甚至知晓我们二人非是妖界之人。”


    “吓?”五加打量了自身一遍,又嗅了嗅衣袖,“没有味道啊!怎么看出来的?”他也没背着个药箱。五加纳闷。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书解闷也好,王府藏书质量应该有保证。』白泽倒是对看书更有兴趣。不必追求那么多过程,结果是好的便好。就像绛绡安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其实就是珩瑜的表示,妥协了他的求情,放过绛绡一次。


    但有些事没必要全部都说出来。


    五加放下纠结,高兴地说:“我真是迫不及待去看看医典珍录。”


    说到这,玄奘难得的提起兴趣,双眸明亮。说起来,玄奘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人罢了。


    白泽笑而不语,安静饮茶。



    安稳读书的日子总是快乐又舒心。尤其是有这么个贴心的珩瑜在,当白泽有意观览当前妖界局势变化时,第二日便有一沓关于妖界这十年里的大致变化情报送到白泽手上。


    这十年,妖界变化不所谓不大。白泽阅览着情报,感慨道。


    突然看见一个情报,白泽不禁拿在手中,神情滞住。


    五加看到白泽这模样,探头去看,白泽也未遮挡。


    只见这一份情报上空白极多,不过寥寥几笔,便言尽两族之灭:獙獙一族消失无踪。底下一行小字注释:犭也狼随之尽绝。


    『怎会……?』白泽怔怔地摸着“尽绝”两字,只觉得心寒彻骨。


    “白泽。”五加放下手中的医书,走到白泽背后,安慰地拍了拍他。


    『这就是……天意捉弄吗……』白泽叹息一声。终究逃不过灭族灾劫?


    白泽闭上眼睛,拉着五加,走近玄奘,他说,『还记得我们该第四个问题了。我想问‘不纯粹的正义是正义吗?’』


    玄奘看着白泽,他明白白泽在等他的答案,可他给不了白泽想要的答案。


    『算喽。』白泽泄气,转身躲开两人,他如何不知。又闭了闭眼,失去,他早该习惯;不义,他早该熟悉。


    『你们来妖界几日了,还未带你们领略妖界的风土人情呢。』白泽恢复如常,有时间给他整理收拾情绪已然很好。


    五加从背后伸出手,又黯然放下。太少了,他了解千古太少了。他根本无从参与,更无从安慰。


    勉强扯着笑,他开口,“好哇,我早就想逛逛妖界,看看与人间有何不同。玄奘大师,我们明日便去吧?”他只希望明日可以带白泽散散心。


    玄奘情商不俗,一路相伴,道得上一声好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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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出了逍遥王府,过了紫金大道,便是中荣繁盛之地,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巧了。正是赶上大集。』白泽向五加与玄奘介绍,『每十五日一次大集,甚是热闹。』


    白泽三人涌入人群,『小心别走丢了。』嘈杂的环境中,白泽不得不大声嘱咐。


    “知了!”五加兴奋不已,四周摊贩杂耍都是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他直接上手抓住白泽,以防自己走丢,余光注意着玄奘。却也能东瞧西望。


    “哇!那个是什么?!”五加扯着白泽赶去目的地,玄奘笑着跟上。


    是处奇妙的杂耍,一只小狗,倏然变成一只优雅白鹤,突然又变成高大骏马,接着是美丽端庄的独角兽,花鸟鱼虫都来回变了个遍……


    “哇哇!好厉害!”白泽掏出钱来递给五加。五加双眼亮晶晶,接着递给卖艺人二十枚钱币,出门时白泽教过他,一枚钱币一碗馄饨。多少心里也清楚物价。


    “多谢多谢。”化身成人的男子遮头盖脸,闷声闷气地道谢。


    本来遮头盖脸一般都是可疑分子,但妖界奇形怪状,各地审美不同,混杂其中,遮脸并不是很突出。


    其实街上大人牵着的小孩才是最吸引作为常年待在人类中的五加的眼睛。可能因为年幼,并不如成年人般化形良好,有的拖着条尾巴,随意摆动;有的抖动着耳朵,俏皮可爱;有的长角,有的有奇怪的绒毛……不一而足。


    说来也怪,魔界出身的五加,更像是妖类的化形,却常年累月待在灵界中原,与人类接触。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类的千古,被人类追杀,融不进中原佛国,却常年待在妖界魔界,与其为伍。


    『我闻到白䓘的味道了。』白泽鼻翼耸动,整个人透着愉悦,『跟我来。』


    三人逆流而上,左冲右突,终于开出一条路,艰难地到了白泽所说的卖白䓘所在之地。


    此地围了三圈人,中间一老者提着一桶棕红色液体。一个大筐里搁着一个个小木筒。


    问询的人都客客气气,“仑者,这个行吗……”他掏出一枚奇怪的团块。


    老者摇了摇头,表示不行。周围人失落嘘声,那人也垂头丧气的离开。


    『此人名唤仑者,只他手里有白䓘,可老人家只接受以物易物,不收钱财。』以物易物在妖界与用钱买东西一样普遍。倒不是老者为难食客,毕竟买卖就是讲究你情我愿嘛。


    “这么多——人,”五加下意识比划了一下,想起白泽看不见,低声说,“足足有三圈人呢!”


    “莫非此物有什么神奇之处?”玄奘合理发问。


    『没。』如果有什么不得了的功效,也不会只这么少人围住,也容不得仑者摆摊了。『某山有木焉,其状如穀而赤理,其汗如漆,其味如饴,食者不饥,可以释劳,其名曰白䓘,可以血玉。』


    五加双眼懵圈,古文对一个虽然出生几百年,但化形才不过三年的,纵然拥有成年人的身体与心智,医学上极有天赋,但此刻也没学到这么偏僻的东西。


    玄奘看出来,贴心翻译:“是说,有座山上,山中有一种树木,外形像一般的构树却有红色的纹理,枝干流出的汁液似漆,味道是甜的,人吃了它就不感到饥饿,还可以解除忧愁,名称是䓘,可以用它将玉石染得鲜红。 ”


    “哦哦。”五加自动过滤掉无用信息,双眼放光,“就是说,这东西很甜,很好饮,是吗?”跟魔界的朱果酒味道一样吗?


    一番谈话吸引了仑者注意,老者乐呵呵地说:“三位小友,真是见多识广。”


    五加直接羞红,又惭又愧,再怎么夸也夸不到他身上来吧。


    『不敢当。』白泽出声。


    “有缘者,老朽送你一筒。”老者看了看白泽,很是欣慰。


    『可我们有三人。』


    “这……”老者有些为难,“余下的得拿物什换了。”


    『好说。』白泽顿了一下,『只是所谓财不露白,还请行个方便。』


    以物易物,总有些东西不好搁置明面,因此都心照不宣地自有布置。


    “诸位,若尚有心思,可在此等老朽一柱香,失礼了。”仑者向围观客人讲述清楚,便回头向三人说了声,“走吧。”一条扁担扛在肩头,脚下步伐看缓实快。七拐八拐只见个尾影。


    好在三人都不是吃素的,哦,玄奘是吃素的。却是坠在后面,不远不近。



    “到了。”老者推开家门,请三人到院子,拿出三个大碗,盛了个满满当当,放在院里的石桌上,“饮吧。”


    棕红色的液体一圈圈波纹,清晰见底,温匀调和,“嗯?”五加虽然非常想喝,而且越看越觉得诱人,但还没给仑者东西,自然不愿失礼先饮,毕竟人家是做生意的,这东西看着也挺珍贵,这一碗可抵得上三小筒的分量。


    “小白。好久不见。”仑者想抬手摸摸白泽的头。白泽却是已经长得很高,够不着了。


    白泽温驯地低下头来,蹭了蹭仑者的手心。这明显是兽类的举动。令五加大惊失色。心中把仑者的地位拔高了几个度,能让明明是个人类的千古做出幼兽般孺慕的举动……


    『好久不见,您一如既往。』


    仑者收回手,“可你很忙啊,忙得从不来见我。”


    白泽低头不语。


    “唉,我这把老骨头,真是谁都嫌。小獙獙也有百年不看我了,那小机灵鬼,才三百多年就溜走不见喽。”


    『獙獙……』白泽带了抹真切的伤心,当年还是他从战场捡了来,留给仑者作伴。当然是白泽觉得作伴,仑者头疼不已地抚养,好在一起送来的犭也狼能约束点那个顽劣的家伙,他这才不至于天翻地覆。


    獙獙?五加突然想起昨日看到的情报,獙獙一族消失无踪……犭也狼随之尽绝……他伸出手悄悄握住白泽的手。


    “昨日里,小獙獙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非要我来集市上摆摊。”仑者锤了锤腰,老咯老咯,不服老不行,“小白你想喝白䓘,让她找人送去不就得了?以往你在王宫,也没断过你的白䓘啊。”仑者忍不住抱怨两句,“孩子大了都不知道心疼心疼我这个老头子。”


    白泽突然感觉喜从天降,『您是说,獙獙她还好好活着?』


    ”嗯?你怎么会觉得那个古灵精怪会出事?”仑者不解,转而想起白泽丢了十年,“她呀,不知道又想到哪一出了,口口声声跟我讲,她不当獙獙了,于是隐姓埋名,开了个姑逢阁,搞得声势浩大的。也就你走丢了十年,才半点风声也没听着。”


    白泽放下心来,招呼一声,『大家喝啊。』他双手捧着碗,猛喝了一大口,十年未饮,味道如往日同样甜蜜。


    五加喝了一口,爱不释手,一口接着一口灌,甜滋滋的口味洋溢于唇齿间。他不像白泽只要是个甜口都能接受,哪怕酸甜、苦甜也能有滋有味地品上几分。他只对个别几个对他口味的甜口感兴趣,比如朱果酒,再比如手中的白䓘。


    好喝。玄奘确实觉得好喝,简简单单,醇甘清冽,如同山间清泉,难得的饮品。不过也就如此了,佛家人不贪口。


    一眨眼,五加便豪饮而尽,搁下碗,看了看剩半碗的白泽,又看了看刚饮没几口的玄奘,不由地羞红了脸,嚅嗫着,“真的很好饮。”他一开始饮根本停不下来。


    倒是仑者笑呵呵地不在意,拿过碗又盛了一碗,“好饮便多饮些。”


    “谢谢您。”五加欢快地接过,这次他要有定力点,看着碗中棕红色的漩涡,却还是没忍住,仰头又干了一碗。


    “我!”五加看着空碗,不敢置信。他根本连饮的印象都没多深,只觉得现在全身舒坦无比,难以言喻的美好。


    仑者看了一眼白泽,笑着对五加说,“不给小崽盛第三碗了,初次饮,不能超过两碗。见谅。”


    “不不不,”五加连忙摆手,“是我失仪,才要说声抱歉。”


    若是以往带的都这种乖巧的幼崽多好啊!仑者感慨一声,对白泽说,“你放心,这小幼崽留我这里,老朽会照顾好的。这小家伙,我瞧着也喜欢。”


    五加吓得碗都掉在桌子上,耳朵瞬间就支棱起来。紧张地盯着白泽。对于妖界这种动辄几百上千年的老妖怪,他的年岁比起确实太小。


    白泽笑笑:『不劳烦您了,这只我自己能养。』


    “对对对。而且我不是幼崽。”我是魔界的妖,五加没想那么多,只想赶快把自己捞出来,急忙道。他可是化形就算成年的。


    仑者更是笑的揶揄又慈祥,他懂,小幼崽都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年龄越大实力越强嘛。真是个懂礼貌又要强的幼崽,他指了指白䓘,“以后想喝,便去找白泽吧。”


    五加不知道他在老者心里是什么模样,想着甜滋滋销魂又温暖的白䓘,乐不可支,“多谢您。”


    一炷香能有多久呢?眼见时间不久了,于是,白泽拿出十枚离尘石,递给仑者,『子晶。换四碗白䓘。』


    仑者乐呵呵地抱怨,“哎呀,做事还是一板一眼的。老朽年事已高,何苦寻这些物什。”


    却也好好地收下了白泽的饭钱。


    『那我们告辞了。』白泽提出离开。


    仑者一生养过很多无家可归的幼崽,有些成年后离开,有些来不及成年,便不得不离开。而从仑者手中抚养的幼崽离开之后,没有人会在明面上与仑者待多久,甚至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会回来。这是彼此间心照不宣的保护。


    仑者起身把三人送到门口,他站立在门槛里,白泽三人站在门外。中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白泽没有回头,他说,『您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五加扭头疑惑着看着白泽,是常回来看看,还是多送点白䓘?还是——


    没等五加想出个所以然,仑者平静地开口了。


    “一门之隔,生死陌路。我记得。”仑者亲手送出的幼崽,他都记挂着他们。注意着他们的消息,知道他们的结局。多数已然身亡,毕竟总的来说,妖界只安稳了十年。战乱时,朝不保夕,才是常态。


    『嗯。』白泽低低地应了一声,抬脚准备离开。


    “这次,”仑者活的太久,久到平常人无法想象,因为他是山神,他就是仑者山。活的够久,看的更多,“你还会回来吗?”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白泽没吭声,也没停顿,一言不发地坚定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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